柯林武德自传

一个以思想为毕生事业的人，他的自传应当记叙的是他思想的历程。我写此书的目的，正是为了讲述我认为值得讲述的事情。 只有以诚实的态度写作，一本自传才有存在的价值。我秉笔直书，有时候也臧否我钦佩和爱戴的人。如果有谁对我写下的东西不满，我希望他能知道我在写作时所遵循的原则：除了表示敬意，我不会提及谁的名字；因此，谈论某个我所熟悉的人，正是我回报他的一种方式：为了他的友情、他的教诲、他的引导，或者，三者兼而有之。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逐漸看出這樣一個問題：這個建築的糟糕是如此明顯、如此確鑿、如此無可辯解，爲什麼斯科特要這樣修建它？如果說斯科特是一個拙劣的建築師，這種說法只是以同義反復取消了問題；如果說趣味問題是難以解釋的，這種說法則是以虛假的暗示（suggestio falsi）迴避了問題。我開始問自己，斯科特實際做的與他試圖做的，二者之間究竟有什麼聯繫呢？（32）

一種只關心答案卻忽視問題的邏輯，只能是錯誤的邏輯。（33）

我的思考始於觀察：不可能僅僅依據一個人說的或寫的陳述句子來探知他的意思，即使他是以完全符合語言要求的方式和完全誠實的態度來說或寫的。爲了理解他的意思，你必須知道他的問題是什麼（即他心中的問題，也是他假設存在於你心中的問題），因爲他所說的或所寫的東西正是對這一問題的回答。（34）

一個高度明確的和特定的命題必須蘊含這樣一個答案，它的問題不是模糊的，也不是泛泛的，而是一個與命題本身一樣明確和特定的問題。（34）

歷史學家研究的過去不是死去的過去，而是在某種意義上仍然在現時世界中活着的過去。（92）

構成歷史的並不是「事件」而是「歷程」；「歷程」無始無終而只有歷程的轉化……歷史中不存在開端和結束，史書有始有末，但它們描述的歷史事件本身卻沒有始末。（92）

生活在P2階段的歷史學家通過解釋證據便能發現，眼下的P2一度曾是P1，因此，現時世界中P1的「痕跡」並不是死去了的P1的殘骸，而是在活生生地發揮作用的P1本身，只不過被納入了另一種形式P2之中。……人們在試圖描繪各個歷史階段的面貌特徵時之所以會犯錯誤，原因就在於他們在做這一工作時過分精確，忘記了他們時代所閃爍的光芒實際上永遠是一種複合的光芒，其本身融合了許多不同的顏色。（93）

這一切都屬於一個逝去的年代，它們向考古學家展示着自己的目的。只有當考古學家懂得每一件東西的用途時，他才能把它們用作證明歷史的憑據。（102）

歷史和僞歷史都是由敘述構成的。但是，歷史敘述的是有目的的活動，活動留下的各種遺蹟（書籍或陶片，原則上都一樣）便是這些活動曾經存在的證據。歷史學家在何種程度上從目的方面來構想這些遺蹟，也就是說，他在何種程度上理解這些遺蹟的原有用途，這些遺蹟就在何種程度上成爲歷史的證據。在僞歷史那裏沒有目的這一觀念，有的只是各種各樣的遺蹟，它們彼此不同，就此而言不得不把它們說成是不同歷史時期的遺蹟，並以時間爲軸線把它們排列起來。（103）

「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history of thought）」，我以這句話來表述新的歷史觀念。我的意思是說，當你談到什麼東西時，「我知道製作此物的人在想什麼」，你就是在歷史地思想。……除了思想，沒有別的什麼可以作爲歷史知識的對象。（104）

不過，第二種生活不允許無節制地浸入第一種生活，禁止的方式就是我所謂的囊縮，即讓它存在於最初的表面的知識背景之下，這就把它固着在它自己的位置上，因而禁止了它的泛藍。（107）

自然科学也有它自身的历史，它在任何特定时间、就任何特定课题所宣讲的理论，并不是某些研究者在经过多年失败之后最终探得的真理，而只是对旧有理论的逐步修正；只要思想不停止，现有的理论也必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同样被修正。我并不是说，我在孩提时代就对这一切有了清楚的认识，但是，在读那本旧书时我至少已经意识到：科学并不是一个真理的聚宝盆，堆积着各种确定无疑的真知；它更像是一个有机体，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自身的每一部分都不断地发生着或多或少的改变。

我读到那本书时大约9岁，对相应的现代理论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因此能够看出它与现代理论的不同之处。这种对比向我揭示了一个现代书籍一直对我保守着的秘密，那就是自然科学也有它自身的历史，它在任何特定时间、就任何特定课题所宣讲的理论，并不是某些研究者在经过多年失败之后最终探得的真理，而只是对旧有理论的逐步修正；只要思想不停止，现有的理论也必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同样被修正。

他们都曾清楚明白地说过，知识仅仅来自对问题的解答，而问题必须是正确的并且以正确的顺序提出。

一种只关心答案却忽视问题的逻辑，只能是错误的逻辑。

我用具体的事例而不是说教告诫我的学生说：绝不要信从你们可能听到或读到的对任何哲学的任何批评，除非你们自己阅读了第一手材料后相信，受到批评的哲学确实是那位哲学家系统阐述过的理论；我还告诫他们不要急于作出自己的任何批评，直到他们绝对相信自己理解了受其批评的那部著作。如果进行批评的推延是无限期的，那也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