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国

中尉确信，他俩决定去死时的那种喜悦，没有一点儿不纯的东西。当然，他们那是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却觉得，他们这种不为他人所理解的正当的快乐，受到了大义、神威，还有完美无缺的道德的庇护。两人对视着，相互从对方眼里看到正当的死意时，再度感觉到，他们处在任何人都无法打破的铜墙铁壁之中，披挂着其他人无法染指的美和正义的铠甲。因此，在自己肉体的欲望和忧国的至情之间，没有任何矛盾和冲突，中尉甚至把它们看做一个整体。

我知道我的憧憬之所在。憧憬恰如河川一般。河川的任何部分都不是河川，因为河川在不停息地流淌着，昨天还是河川的部分今天就已经不再是。可是河川却永远存在，人们可以用手指指着它，却无法为它下定义。

追忆只不过是往日生活留下的痕迹。 …… 回忆是“现在”的最纯真的明证。在现实中，不借助追忆，就不会得到或正确地理解诸如爱与献身等非常纯洁的情感，好似扒开落叶后，清泉才能映照出蔚蓝的苍穹一样。而那些掩盖在泉水上方的凌乱飘落的树叶，是决不可能映现出天空的。

真正的矜持不会气势汹汹。它像娇嫩的矮竹，是谨小慎微的。缺乏这样的自信和确信，也许又会遭到人们的非难。但是，非常高贵的事物产生于非常坚强的事物。也就是说，世上只要存在高贵的事物，它就是来自微小、文雅和美丽。诸如确信和自信等不纯的杂质，是决不能包含在其中的。

虚荣本身只有姑息的眼光，而且，敢于大胆地面对所有高贵、严格的目光。

我知道我的憧憬之所在。憧憬恰如河川一般。河川的任何部分都不是河川，因为河川在不停息地流淌着，昨天还是河川的部分今天就已经不再是。可是河川却永远存在，人们可以用手指指着它，却无法为他下定义。我的憧憬恰似这样的河川，我的祖先们也是如此。

窗外响过汽车的声音，传来车轮溅起路边残雪的嘎吱声响，进出墙壁上回响着汽车的喇叭声……听到这些声响，中尉感到，在依旧往来忙碌的社会这个海洋中，只有这里如同孤岛一般屹立着。自己所忧虑着的国家，正在这个家宅的周围无垠、杂然地扩展开去。自己正是为了这一切而献身的。可是，自己就要以死相谏的这个巨大的国家，果真会对自己的一死垂眼相顾吗？可以说，自己对此毫无把握。这里是没有壮烈的战场，是不能向任何人显示功勋的战场，是灵魂的最前沿。

能被妻子美丽的眼睛看到自己死去的每一个瞬间，宛如散发出浓烈芳香的微风拂过，自己将在这阵微风中死去。

“現在看來，前往海邊的路途上，之所以從那個男人身上感受到不同尋常的畏懼和依賴，或許是預先把海神想象為男人，并把男人的一言一行都看成是大海的形象的緣故吧。” “真正的恐懼和憧憬的假象之間的差距。” “那個因為害怕大海而終日哆哆嗦嗦地躺下來，卻又不肯讓丈夫見到一絲依賴情緒的女子，其時究竟依靠什麽才能夠獨自忍耐下來的呢？的確，她向作為恐懼對象的大海獻上了自己的全部信賴而一心依靠它。這兩種恐懼之間的差異正在這裡。”

来客蓦地回首，只见青冈栎树随风摇曳、喧嚣着，当它那高高的枝梢被拽到一边时，一片洁白耀眼的天空映入了他的眼帘，不知为什么，烦躁和不安攫取了他的心胸，客人或许感到自己在与“死亡”为邻，与恍如陀螺的生命——那极其清澈的静谧，可以说就是一种近似死亡的静谧为邻……

世上只要存在高贵的事物，它就是来自微小、文雅和美的。诸如确信和自信等不纯的杂质，是决不能含在其中的。

真正的矜持不会气势汹汹。它像娇嫩的矮竹，是谨小慎微的。缺乏这样的自信和确信，也许又会遭到人们的非难。但是，非常高贵的事物产生于非常坚强的事物。也就是说，世上只要存在高贵的事物，它就是来自微小、文雅和美丽。诸如确信和自信等不纯的杂质，是绝不能包含在其中的。

国分次郎的诞生，确实是一个时代的误会。集中精力于一点上，对恕不奉陪的事物了无兴趣，具有单纯和朴素的目标，等等，这一切的确具有平凡的特质，不过，在这个时代，却实在是一种罕见而又孤独的特质。

自古以来，左手握起的情形与撑油纸伞雨伞的是一样的，右手则恰巧是握鸡蛋的感觉。可实际上，你长时间地用左手撑着油纸雨伞，右手握着鸡蛋试试看，如果坚持上三十分钟，大概就会落得个扔掉雨伞，捏碎鸡蛋的结局吧。

祖母发出低微的呻吟时，痉挛就像看不见的波动，弥漫在病房的烟盘、药柜和香炉小家什上。于是，短短的瞬间，整个病房都充满了麻木般的紧张，随后，又如同山雾似的迅速消退。于是，病房中的香炉、小匣和药瓶等物什又同样充满了沉痛的单调呻吟。其他人或许无法想象出这件病房里的呻吟，可是当痉挛整日地，甚至连续几夜地发作时，就会显出明显的预兆，那就是“疾病”肆无忌惮地在家中横行。

两人对视着，相互从对方眼里看到正当的死意时，再度感觉到，他们处在任何人都无法打破的铜墙铁壁之中，披挂着其他人无法染指的美和正义的铠甲。

一种没有丝毫征兆的死的痛苦，如同灼烤着感觉的铁板，被煅煷得赤红。尚未感觉到的死的痛苦，这个遥远的死的痛苦，锻打着他们的快感。

他把双手交叉着倒扣在脑后，恍愡地望着合灯的光亮照射不到的天花板，现在，他正等待着的是死亡？还是那股疯狂感觉的快意？它们在那里相互重叠，中尉甚至觉得，肉体的欲望像是在面对着死亡。总之，中尉从未如此体验过全身的自由。

中尉一闭上双眼，世界就恍若变成了摇篮。

——就这样，他身处诸多诗的圈套之中却全然不知，从容不迫地穿越了过去，穿越了为了他而准备的圈套，也就是那围拢过来的一切——被鲜血濡湿的鸽子、森林里的阳光、意外飞溅到胜利者面上的血滴、深蓝色剑道练习服、枯萎了的白色百合花……

“圣餐的面包本来就应该被当做阿司匹林药片使用嘛。”

“最明智的方法，就是在最值得的时候成为疯子！”

不过，细想起来，无论今后活得多么长久，恐怕也不可能再度达到这样欢悦的境界，这也是他们俩共同的想法。 缠绕在一起的指尖上的触感，不久后也将消失。就连现在正看着的郁暗的天花板上的木纹，也会很快消失掉。他们感觉得到，死亡正紧逼过来。不能再拖延时间了，要鼓起勇气，由自己主动地揪住死亡！

现在看来，前往海边的路途上，之所以从那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畏惧和依赖，或许是预先把海神想象为男人，并把男人的一言一行都看成是大海的形象的缘故吧。

一位同班同学自杀时，他认识了自杀。不过，那是一个身心都很柔弱的男同学，不是他所憧憬的那种强者的自杀。为此，他感到了遗憾。

由于这崭新的真实，祖先可能会耐心地等待着得到供养。的确，祖先希望自己能够被用世上的温和、亲切这种食 粮供奉起来。但是，祖先是不会主动索取的，他们从未改变过被动承受的消极姿态——如同黄昏预感到了黑夜的浸润，在极度惊恐和紧张中，格外醒目地释放耀的光华。 在这一瞬间，他要把自己留在一个如实的形象之中，哪怕只延长一秒，也要竭力保住“完整”，不留下些微的瑕疵。一一这种消极既是极度紧张的美似水的一瞬，又是久远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