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望故乡

我买的面包会被陌生人吃掉。我搬煤炭，砍木柴，生火给他们取暖。烟，烟，烟，我们生命中的一切都化为云烟。没有结构，没有创造性，连烟蒙蒙的美梦都没有。下凡吧，天使，对我们说几句悄悄话。我们随云烟消逝，昨日劳苦半天，今天收不到任何酬劳，只是疲劳而已。我们该如何自救呢？

336 本急促地笑一声：“噢，老天！”他把烟扔进今年初生的火堆里。 伊丽莎一本正经说：“儿子，我告诉你，你得知道每一分钱的价值，否则你一辈子买不起自用的房屋。孩子，我要你玩得痛快，但是你千万别乱花钱。” “是的，妈。”尤金说。 本嚷道：“拜托！那是小弟自己的钱，让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他若想把钱扔到该死的窗外，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她心事重重两手叉腰， 噘着嘴看别的地方。 她说：“好，我想不会出问题。鲍登太太会好好照顾你们。”

囚在小脑壳中，囚在隐秘及跳动的心脏中，他的生命注定要走上寂寞的道路。失落啊。他明白人跟人之间永远陌生，没有人真正了解别人。我们关在母亲的子宫内，没见过她的面孔便来到人间，我们以陌生人的身份进人她的怀抱，困在难解的生命牢笼里，无论抱我们的是什么样的手臂，吻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嘴唇，暖化我们的是什么样的一颗心，我们永远逃不掉。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

甘德在心灵深处是一个真正的流浪者，老是想脱离固定的据点去遨游四方。可是他也需要一个家庭所能供给他的秩序和支持。他把家看得非常重，家人围绕的温暖和力量就是他生命的泉源。

他早已摸透了这个孩子的性情，知道他的反应敏锐到无微不至的程度，因此他乐于三言两语地不时来打击他，尽管让这孩子听了感觉到万箭钻心、羞惭得无地自容。

“这里又是一个，孩子们。去斗他！ 一群小精灵马上把指定的敌人包围起来，环绕着他跳着魔舞尖声怪气唱起歌谣来恐吓他： 我们是慈母养大的小宝贝， 明日的男女主人翁。 只为你一时高兴空买醉， 怎忍叫我们一辈子受累？ 想想姊妹友情、妻儿爱， 无辜的娃娃陋巷啼。 不要自私自利、让人家受害。 来投一票打倒这酒精鬼怪！ 尤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拍头望望甘德胸前佩戴的白绸标志，脸上又难为情又骄傲。

我上街买了面包是买给陌生的人吃，我搬煤、劈柴为了生火给他们取暖。炉子冒烟。Fuimas fumus。）我们的一生就像烟样消逝，里面没有架构，没有创造，就连梦中的雾里楼阁都没有。天使，飞下来一点，在我们耳边轻轻说几句话。我们像烟雾一样消逝了，今天剩下的只有昨天劳作的疲倦。我们怎样才可以拯救自已？

尤金生活在一个小世界中，但这里面毁灭的遗迹对他有十分的真实感。他所遭遇的倒霉事情其实都微不足道，但在他心灵深处却留下惨巨的创伤。他藐视周遭的一切，深深缩回到自己的心狱里去。他孤高自赏，不屑跟人来往，一个朋友都没有。面对学校里的集体生活，他闭起眼来只当做不见。

对于青年人，战争不是死亡；战争是生活。那一年，整个世界似乎披上前所未有的多彩多姿的外衣。战争似乎替美国本土发掘了闻所未闻的矿藏，把国家的财富和威力尽量展露出来。在无形之中一也不知怎的，这无比的财富和人力物力资源，汇合在一起成为悦耳的音乐。在尤金脑海中，钱财、爱情和光荣混合成一种伟大的交响乐：神话和奇迹的时代又已回到人间。任何美梦都可以实现。

前后这三个月的日子，虽然充满了惊险和饥饿，此处只好寥寥数语，简括地提一下一个遗失的孩子所遇到的人和经历的事。总而言之，这段故事讲的是逃亡和流泪一值得在此一提只是因为它标志了这个生命漫长路程的开始。这阶段的经历是未来自我放逐的前奏，此处所吃的苦头、所做的噩梦，别无其他意义，只是一个人走向自由与孤立的盲目摸索。

在他动身回家之前，他写了一封好长好长的信去诺佛克给劳娜·詹姆士，信中措辞又可怜又夸大，末尾竟写出下面几句得意忘形的呓语：“整个一夏天我住在你的城里，可是我始终没想过去找你。我先前写的许多信你竟连一个字都不回；我想我也不必为你再费心机了。世界上女人有的是；我今年夏天就弄到不少，我还应付不来哩。”个 他以一种狰狞而痛快的报复心情把信寄出。可是邮筒的铁盖刚一关上，他就满面羞惭，无地自容。那天一晚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悔恨不该做出这样幼稚、愚蠢的举动。她又一次战胜了他。

对于她，死的不是阿宾，死的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自己的血和肉，她自己的生命。她自己的一部分，比较年轻的、可爱的、优秀的一部分，在她模子里铸出来的一块肉，二十六年以前在多么痛苦中生育出来、抚养到大，而后来不知怎么完全忘掉的一部分，现在死了。

就这样，阿宾死后，人们对他的呵护和付出的时间与金钱反比他生前所得到的还多。他的葬礼所表现的是绝大的讽刺，也是一种无济于事的弥补：企图向一具死尸偿还生前未付的债——积欠他的爱和慈悲。他的丧礼极备哀荣。

就这样，由于他哥哥的死和他自己身上根生的缺陷，尤金获得了以前从未知晓的智慧。他现在开始了解，人生奥妙和美好的一面往往犹如白壁玷有一点瑕疵。真正的健康，只有在猫和狗目不转睛的注视中，或是乡下农夫目瞪口呆的嘴巴上，才找得到。可是他看看古今名人、圣贤豪杰的相貌，每每就看得出他们是怎样被思想和情感所消磨，乃至于吞噬。

但是，他现在最后一次站在他父亲走廊上的天使身旁，眼前的广场好似已经很远很远地消逝了。也许，我应该说，他像一个人站在山上俯瞰底下他刚才离开的小镇。可是他不说“这个小镇就近在咫尺”，他只放眼遥望远处高耸云霄的群山。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各种未知事件共同造成的结果：剥开表象，再次回到本真和黑夜之中，你就会看到，四千年前在克里特岛发端的爱情，昨天刚刚结束于得克萨斯。 毁灭我们的种子将在沙漠中开花，救治我们的灵草正在山岩间生长，一个佐治亚的荡妇在我们的生活里纠缠不休，却是因为一个伦敦的窃贼当年没有被绞死。每一个时刻都是四万年的结晶。所有的日子你追我赶，像蝇群一样，嗡嗡叫着奔向死亡的归宿，而每个时刻都是一扇窗户，面对着所有时代。

男孩子读物中的女性那种稻草人一样无足轻重的形象，长头发、水灵灵的眼睛、高尚的见解、无可挑剔的善良与空洞，这就足以满足他了。她们是对英雄主义的奖赏，是在关键时刻一拳一枪从恶棍手中解救出来的战利品，是要和丰厚的奖金一起拿来享用的。

259 她说：“注意，尤金，他从来不把坏人写得很 可爱。” 他说：“怎么没有？有福斯塔夫啊。” 她答道：“是的，你知道他的下场吧？” 他考虑一下说：“咦，他死了！” 她得意扬扬警告说：“你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吧？罪恶的报应。对了，美德的报应是什么？好人都早死。 “嗬一嗬！嗬一嗬！嗬一嗬！得 人 我真觉得悲哀！ 我陷身于罪恶， 八十二岁的盛年 就天折了。”

当我们默默回忆，寻找遗忘了的大语言、失落了的天堂巷尾、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门时，这正是我们饥渴的写照。在何处？在何时？

他们坐在苹果香扑鼻的小暖阁里，山上吹来呼啸的大风，松林吼声如雷，幽远而狂暴，秃枝咔咔断裂。他们一面削东西一面谈话，话题由胡闹转向死亡和丧葬。他们怀着不祥的饥渴，慢声慢调地谈命运，谈新人土的故人。谈着谈着，甘特听见怪异的风声，他被迷失和黑暗所包围，灵魂坠人黑夜的深坑，他看出自己会以异乡人的身份去世——除了爱谈死亡的彭特兰家人，人人都会死。

打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掀起暖昧的大决战，比爱更深，比恨更深，与不长肉的生命骸骨一样深刻。

伊丽莎顽强地撑过来了。她度过爱情与迷失的岁月，日子里沾满痛苦、自尊和死亡的色彩，沾满甘特那格格不入的热烈人生所具有的大狂焰，她的四肢在毁灭的铁掌下颤抖，但她熬过疾病和衰弱，终于有了求胜的力量。她知道婚姻生活曾有过光辉：虽然他往往迟钝又残忍，但她想起了他生命的迷人色彩，他灵魂中失落、受损却始终无法寻得的东西。有时候她看见那一双不安的小眼睛静下来，暗下来，怀着往日受挫的渴望，她心中不觉升起恐惧和一股无言的怜悯。噢，失落啊！

意早秋的风由南山吹下来，刮得夜空中满是落叶，沙沙作响。远处的大树响声如雷，她躺在那儿，想起降生在她子宫里的异乡人，以及另一个与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带来许多烦恼的异乡人。想到甘特，她又兴起一股锥心的惊叹，她忆起彼此间野蛮的斗争，以及他们因憎恨房地产和喜爱房地产所造成的潜在大冲突一她有把握在冲突中获胜，却免不了感到失望和挫折。

你若修指甲，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孤零零睡在装有百叶窗的房间里，阳光条一条映在地板上，深深的寂寞和悲哀袭上心头；他想象自己走上森林大道庄严的街景，知道他永远是悲哀的人。囚在小脑壳中，囚在隐秘及跳动的心脏中，他的生命注定要走上寂寞的道路。失落啊。他明白人跟人之间永远陌生，没有人真正了解别人。我们关在母亲的子宫内，没见过她的面孔便来到人间，我们以陌生人的身份进人她的怀抱，困在难解的生命牢笼里，无论抱我们的是什么样的手臂，吻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嘴唇，暖化我们的是什么样的一颗心，我们永远逃不掉。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

她描述女孩子坟上的青草长了四十年，白发男子尝遍人生的苦辣，才明白只有寥寥几人不愿先他而去，因为他们爱他。甘特重重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啊，老天！这句话再真实不过了。”

他们太习惯咒驾、吵闹、粗手粗脚，温柔起来反而像残酷的伪装。

对他而言，大地像一个大块头的女子般丰饶多产。 春天的早晨往往清凉有露珠，风也一阵连阵，花儿开得醉人，心荡神驰间，尤金第一次感到孤寂的痛楚和四季的希望。

她的记忆像大章鱼爬过海底，盲目摸索到每一处海穴、细流和河湾，谈到她做过、感觉过和想过的每一件事，怀着彭特兰家特有的意向，总觉得太阳为他们升起或落下，雨为他们下，人类出现、说话、死亡都为他们，是从虚空适时走进彭特兰家的核心、模式和目的中的。

她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他：他出生时，她曾凝视他的黑眼睛，看见一种神色，知道他的心灵将陷人一种深不可测和难以捉摸的孤寂中；她知道自己黑暗悲哀的子宫曾孕育一个异乡人，他失去了永恒的讯息，成为他自己的幽灵，家园的鬼魅，面对自己和世界都感到孤单。噢，失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