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文集内容简介
张爱玲文集:精读本,ISBN:9787801206565,作者:张爱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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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合,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人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如果一个女人必须要依仗着她的言语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了。
现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头,只顾一时,这就是乱世。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
生活中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惟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惟一的解脱的方法。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还是迷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惟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
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起头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些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笑吟吟地站起身,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过去了,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绝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带点崇拜性
男子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惟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办法。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寸陷入习惯的泥淖。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有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
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心酸。 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地爱闹意见,反而是莫不相关的人能够互相容忍。 一个没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心——积极、进取、勇敢。
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仿佛在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么?”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富于挑拨性。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
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 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 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想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 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嘲讽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医我 的药。” 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渐渐长高,只觉得巍巍的门槛台阶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 从前的事很少记得细节了,都是整大块大块,灰鼠鼠的。 拳匪之乱,相府的繁华,清朝的亡,军阀起了倒了,一直到现在,钱不值钱了,家家户户难过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记录时间像个时辰钟,人走的路它也一样走过。
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拥挤是中国戏剧与中国生活里的要素之一。中国人是在一大群人之间呱呱坠地的,也在一大群人之间死去。中国人在哪里也躲不了旁观者。 中国的悲剧是热闹,喧嚣,排场大的,自有它的理由。 就因为缺少私生活,中国人的个性里有一点粗俗。
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富室里发掘出的甬道。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 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关于碧落的嫁后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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